Sardar

So we fix our eyes not on what is seen, but on what is unseen, since what is seen is temporary, but what is unseen is eternal. (2 Corinthians 4:18)

Illusions 幻影

Relationships: Connor&Haytham

Rating: G

Fandom: Assassin's' Creed III

Notes: 小王子paro。 此文为2015年帝都SLASH ONLY5与小Y合作的推广无料的全文。首次发表于2014年11月27日。


00.

当海尔森从机舱里爬出来时,在他眼前不断闪烁的故障警告灯突然灭了,在那一瞬间,他所能看见的只有一片过分漆黑的夜空, 以及几颗挂在他的头上、泛着单调苍白光芒的星星。
他因为手臂上大片的刮伤而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为此,他只是咬紧牙齿,带着些许颤抖地摘下自己头上坚硬的防护帽,猛地吸了一口气。他能感受得到自己的手臂仍在不断地流血,温热的液体此刻正缓缓地滑过他的手肘,小心地绕过手腕,最终沿着他的掌心缓慢又缓慢地落下。这一过程实在过分漫长,以致于他在那一瞬间因为触及到液体的滑动而稍稍慌了神。
他僵直着站立了许久,末了,他终于清醒了过来,迅速地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将它紧紧地系在自己的手臂上,血液似乎突然停止了自伤口处涌出,然而疼痛却始终一如开始那般紧紧跟随于他。他叹了一口气。伸出自己尚是完好的右手在口袋里来回搜寻着自己随身携带的打火机,之后,他又在飞机里找了些可以点燃的材料,在飞机的残骸附近艰难地升起了火。他的眼睛因为隐隐约约的火光而稍稍感到不适,他满不在乎地使劲眨了眨眼睛,最终就着火光缓缓躺下。
此刻,星光暗淡,万籁俱寂,整个荒原像是只有他的存在。


01.
海尔森因为自鼻子处传来的麻痒而醒来,他睁开眼睛,还未来得及起身,便看见一根长长的羽毛被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他的脸上。羽毛的根部有些发黑,在光线尚不明晰的早晨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将羽毛从脸上摸下来,尝试着让双眼聚焦,以便快速地适应这阳光还未正常升起的早晨。他试图拍拍身上的褶皱,但他还未来得及站起来,便听见有人小声地在对他说些什么。
他迅速地直起身来,尔后回过头去,一个看起来衣着奇怪的印第安小孩正站在不远处。他的皮肤黝黑,头上戴着几根滑稽的鸵鸟毛,腰上别着一把小小的匕首,而在他身后的用木制成的小弓则隐隐约约地透过他的肩膀露了出来。
小个子看着他,对海尔森眨巴了一下眼睛,在发现海尔森已经察觉到他的存在后,迅速地往后退去。
海尔森无奈地笑笑:“你会说英语吗,小个子?”海尔森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友好些。
对方则看着他愣了一小会,像是完全没料到他会注意到自己似的。海尔森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而皱起眉头:“我不会伤害你。”他抬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小心翼翼地试图接近那个小个子。在观察到他们的距离逐渐拉近时,他缓缓弯下腰,将自己的手伸向缓缓向表情充满好奇与疑惑的小个子:“你叫什么名字?”
“Ratohnhake:ton。”小个子沉默了许久,终于小声地说。
“拉杜——”海尔森尴尬地笑笑,“很抱歉,你的名字是什么?”
“Ratohnhake:ton。”小个子又一次重复,语气里带着些不耐烦。
“拉杜给嘿敦?”海尔森有些艰难地重复。
小个子只是摇摇头,将鄙夷与不屑都盛放在了脸上:“叫我康纳。”他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些许不太恰当的口音,“你怎么知道我会说你们的语言?”
海尔森轻轻笑了,却没有直接回答康纳的问题:“很高兴见到你,康纳。这真是一个美国范的名字。”
“你是美国人吗?”康纳下意识地问道。
“我在伦敦出生。”海尔森回答,“但那只是我并不熟悉的家乡,我在那里待了七八年,然后随着父亲坐着游轮来到了美国。”海尔森意识到自己在不自觉地情况下将话题岔远,于是他只好笑笑,向康纳又走近了一步, “你呢?”
“我和你一样。”
“你也来自英国吗?”
“不,是你的后半句话。我刚刚旅行到这里。”
“这里?”
“这个星球。”康纳小声地说,“只是我回不去了。”他指了指海尔森身后那架几乎成为了碎片的飞机,“我的飞船也成了碎片。”

那是康纳的最后一句话,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许久没有进行过任何对话。海尔森疲于去打破沉默,也不想去妄图猜测康纳的想法。他们只是沉默着,再沉默着,任由时间静悄悄地在身体之上穿行,最终只剩下宁静。
海尔森始终没找到机会和康纳进一步拉近距离,每当他试图靠近康纳时,对方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的保持着大约两英尺,仿佛这是上帝在一开始就为他所设置好的。
他满腹牢骚地躺下,而站在他不远处的康纳也学着他一样躺下。他闭上眼睛假装迷昧,透过眼皮的细缝与余光却能发现康纳也像他一样假装进入梦乡。为此,他感到内心一股无名火起,仿佛康纳是他大脑之中所制造出来戏耍他的幻觉。
“你为什么要学我?”他的声音里不再带有刚开始的友好成分,劳累迫使他单枪直入地行事与开始。眼下了解这个奇怪的家伙为何到来才是要紧事。
“我可没有。”康纳迅速回答,语气里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少年心性,“我还没有说你学我呢。”
海尔森不置可否:“你来自哪里?”他突然好奇地问道。
“莫霍克,简单的来说。”康纳说,“我们的村落的名字总是起的这么奇奇怪怪的,好像非逼得人混乱不可。”
“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海尔森用余光打量着康纳。
“那里有很多猴面包树所组成的森林。我们村落的四周是被森林环绕着的,森林与森林之间是几条弯曲的泥淤小道,下雨天的时候就会糊成一滩沼泽。”末了,康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以一种认真的语气说,“你知道猴面包树是什么吗?那是一种极度危险的植物,我的母亲也是因此而死的。”
“我很抱歉……”海尔森低下头,以遗憾的语气说。
“这已经过了很久了——那时候猴面包树越长越大,将我们的房子弄塌了。我的母亲就被压在了下面。”
“你的父亲呢?”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说他去了远方。”康纳突然抬起头,迅速地转过身去看向远处,“他去远航了。我母亲总是这么说。”
“远航?这年头已经没有人还会坐船了。”海尔森回答,“大家抛弃了船只,选择了更加轻快的工具。人们从此只注重时间多少,而不再注重时间所赋予旅途的意义。远航已经不再是借口了。”
“但我母亲说是这样。”康纳没有像海尔森预料中的那样激烈反驳他,只是悄然低下头喃喃,“我也像我父亲那样远航,可谁知道我的终点和目的地是哪呢?这是我的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我的飞船在这里摔成了碎片,和你一样。”
“小家伙,我的飞机才没有变成碎片。”海尔森缓缓地说,“但,我要告诉你,远航的意义在于途中的过程,而非是结果。”
“可我的旅程都还没有开始。”康纳急切地说,脸上掩盖不住对于海尔森话语的质疑,“你所要告诉我的只有这些吗?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已经不能蒙骗我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海尔森突然回答,“我们的。”
“我们的?”
“是的,孩子。我们一起开始旅程吧。”海尔森抬头看了看天空,此刻阳光已然彻底拨开云雾,彻底自天空之上流泻而下,海尔森眯起眼睛,审视着天空,轻声低语,“这里十分有趣不是吗?”
“可这里只有荒漠。”康纳略带失望。
“可不止是荒漠。”海尔森说,“还有希望。”

02.
海尔森始终没能让康纳和自己平行地走在一起。大部分时刻,他快步地走在前方,而康纳则一个人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康纳的步子很小,以致于持续行走到了某个时刻他们之间的距离便会拉至一个尴尬的长度——他看得清康纳的脸,却有些难以听清康纳的声音。
于是他停了下来,百无聊赖地等着康纳奔跑过来。他看着那小个子的羽毛在他的头顶上摇摇晃晃,阳光凛冽地洒在他的头发上,又彻底被它深色的头发吸收得一干二净。小个子的头发像是许久没有剪过了,他前额遗留下的刘海实在是过于冗长琐碎,随着他奔跑的时候一摇一晃地遮掩着他明亮的眼睛。
海尔森叹了一口气,却在随后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悲天悯人所惊讶。他想他或许是太久没有尝试过与人沟通了,在那场事故之后他便藏匿起了自己的全部。他与人们谈论着股票、房地产、关于政客的风流绯言,他从不谈旅行与自由,仿佛这对他而言是中世纪所不能提及的禁忌。
自由与飞行这些东西当然不可同时存在,否则,飞行员这个职业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了,因为约定和束缚在,所以他能继续这样干下去,直至他无法再握住飞机上那个坚硬冰冷的方向盘。而如今人们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路线行进,对于飞行与路线完全不管不顾。他想,这对于生命是极不尊重的,谁能承担过于宽泛的自由所带来的后果呢?
他的思绪被康纳的奔跑的声音所惊动,他回过神来,看向站在他身后试图对他微笑的康纳。阳光照耀在康纳黝黑的脸上,一些过于微小的雀斑在阳光之下显得清晰异常。他突然感到康纳十分熟悉,尽管他说不上那个让他产生熟悉感的过客究竟是谁。
“你需要休息吗?”
“我好得很。只是,这里实在是太过于没趣了。”康纳说,“还不及我们星球的那些树林呢,我那时经常和朋友们玩起捉迷藏,猴面包树和灌木丛是最好的躲藏地方。”
“这里只剩下荒野了。”海尔森语气带着无奈,“我们没法玩你说的捉迷藏——更何况,我们才两个人。我能找到你,你也能找到我。”
“是啊,我们才两个人。”康纳有些失望,“别的人去了哪里?”
“他们在世界的另一头。那是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世界。”
“是吗……我也想去那个世界看看。”
“康纳,那里可不是一个好地方,那里的人们冷漠无情……就像是硬石头,冥顽不顾,没有一丁点同情心。”海尔森在脑中艰难地搜寻起听起来让人生畏的形容词,仿佛在那一刻,他脑海中那些华丽花俏的词汇彻底地从他身边逃离了,唯剩下些单调乏味的词句被推放在他的嘴边。
“听起来真是可怕。”康纳回答,“我的家乡虽然很小,但人们每天都乐呵呵的,天底下才没有那么多烦心事。”
“这听起来真让人感到幸福。可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呢?”
“我想要寻找自由。”康纳坚定地回答,他的目光如炬,仿佛没有任何困难能阻挡他。
“这可不是好东西啊,康纳。”海尔森愣了一会,默默然道。
他原认为康纳会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可事实上康纳并没有。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从头顶上摘下一根羽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心底做出什么艰难的决定似的,缓缓地捧着那根羽毛向海尔森靠近。他们的距离逐渐缩短,直至到了彼此都能闻嗅到对方的呼吸。
“给你。”康纳伸出一只手,将羽毛用食指与大拇指捏起,轻轻地递给他,“礼物。”
“为什么?”海尔森有些惊讶。
“因为你像是我的朋友。”
“我可不是你的朋友,康纳。”
“那么现在是了。”康纳咧开嘴笑了笑,“那么,作为朋友,你或许也该送我点什么作为纪念?比如说准确地将我名字念出来。”
“好吧,当然……”海尔森无奈地回答,“你的名字并不好念。”海尔森摇摇头,试图以肢体语言告诉眼前这位孩子某些东西对于他而言实在是难以实现的任务。
“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我们在刚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尝试过了——你看到了结果。”
“可这并不是理由。”康纳抿了抿嘴唇,坚持道,“尝试一下有何不可?”
“但是——”
“只需要试试。”康纳的语气突然像是个小大人,充满着严肃与鼓舞,“这并不难。”
“好吧。”海尔森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今天结束后我会试试的。”

那个下午,他们走了漫长的数里路,以致于当夜幕逐渐降临,星辰指引前方时,他们所能看见的只有自天空中传来的些许光线。
海尔森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到些能燃烧的材料,他疲惫地从口袋里掏出火柴,轻轻地滑动火柴盒粗糙的外壁,尔后光线迅速地降临在他的眼前。他摇着头蹲下身去点燃了火焰,直至感到火舌正舔舐着他的脸部后,他才微微眯着眼睛坐下。
那个晚上,他与康南坐在火堆旁,火光隐隐约约地照耀着他们脸孔。安详因为温暖而被欣欣然地唤醒,宁静自然而然地像一尾羽翼安然地包裹着他们的身躯。康纳正低着头,拿着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的小长木棍拨弄着微弱的火焰。零星的火花噼里啪啦地在他们的眼前跳跃飞舞,将炽热完整地带至空气之中。
海尔森注视着康纳好一会,才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突然问道:“康纳,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我的老师给我的。他说我需要有一个好念的名字,而他恰好最喜欢’康纳’。”
“你的老师?”
“在我见到你前,我曾去往另一个很小很小的星球。那时候我的旅途还没有开始——但你硬要说,那里才是我的第一站。我的老师叫阿基里斯,他的皮肤很黑,他已经老了,不再健壮了,甚至连背都无法挺直了。”康纳的声音逐渐微弱了下去,直至话语结束海尔森都没有听清康纳还想说些什么。
“他教你什么呢?”
“很多事情。”康纳耸耸肩,“打猎或是射箭,他告诉我来自这里——但他总是不告诉我为什么。妈妈也总说我有一天会像是爸爸一样去远航了,那就是我的最终归属了。我得成为个大英雄才能回来,至少我得变得更加强大才可以。”
海尔森突然微笑着,缓缓地向康纳挪近,试图伸出手去轻轻拍拍康纳的肩膀,而康纳则下意识地回去。海尔森因为康纳的退缩而尴尬地笑笑,试图为自己圆一个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康纳。”
“我已经长大了。”
“那还得再过些年。你得再长高一点。”
“那可不,我已经长大了。”康纳重复道,“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他说着转过头去看向海尔森,以另一种难以拒绝的语气说道:“我还没有教你怎么念我的名字呢。”
海尔森无奈地摊摊手,回应道:“好吧。”
康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一种严肃的祭奠,而他毕生的心血都熔铸于此,他十分认真,语调却极度缓慢,仿佛特地为海尔森而放慢速度:“Ra、tohn、hake、on。”他一字一句。
“拉杜哈克顿?”海尔森皱起眉头重复。
“你漏了一个音。”康纳仔细地纠正他,“这是你们这里的人经常会犯的错误。”
“那么我再来一次,你可以重复一遍吗?”
“Ra——tohn——hake——on。”
海尔森试图像康纳那样重复他的名字,可无论他如何绞尽脑汁试图还原出这一串发音奇怪的内容,他的舌头始终像是打了结似的拧在了一起:“Ra-toon-haken?”他又一次念错了,“这实在是太难了。”
“不。在hake之后你应该停顿一下。”康纳沉默了半响,终于回答。
“我还是叫你康纳吧。”海尔森默然道,“这对我而言实在是一项挑战。”
“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可以慢慢教你。”康纳迅速回答,话语因为激动而显得些许嘹亮,声音迅速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像是一颗被用尽力量扔入死水之中的石子,在一切波动之后划开一圈又一圈过分浮躁的涟漪。

03.
海尔森终究还是忘记了康纳的名字,就像他那时忘记另一个康纳的名字那样。他印象中的另一个康纳也有一个长长的印第安名字,他记不清那串奇诡的字符是如何组成的,亦不想去思考它们经由何种系统巧妙切合。所以,当那个康纳告诉他名字时,他愣住了。
“或许你可以叫康纳。”那时的海尔森皱着眉头试图重复康纳的名字,“更方便记一些。”他试图想要给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皮肤黝黑的印第安青年解释 “康纳”代表的意思,但他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想他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到难以理解者其中深刻的含义。
那时候的康纳是一个刚刚加入的试飞员,算是公司里最年轻的一位,即便在对于少数人种的苛刻条件下,也依旧完美无缺地通过了审核。海尔森看过他的考核,他站在空旷的停机坪上,天空依旧很蓝,甚至连几朵白云都看不见,他听见康纳开着直升机飞过的声音,飞机轻轻地滑过那几朵印记模糊的云,在过分湛蓝的天空上拖出长长的尾迹。
就像是一只鹰。
海尔森抬起头看了许久,直至那个青年人的飞机缓缓着陆,他才转过身去。对于他而言,这种毫无缘由的突然沉迷实在是太过荒唐。他自嘲似地笑笑,偏过头去,始终没有看向机窗之内那个印第安小子略显腼腆的笑脸。

在一开始,海尔森与康纳并不是那么熟稔。他们后来又在公司的咖啡厅里偶遇,那时候的康纳正对着刚购置的崭新咖啡机发愣,他的目光充满困惑,像是在观察一件他从未见过的新奇宝物一般,生怕因为自己的粗鲁而弄坏些什么。
海尔森只是笑笑,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恶作剧的心态从他的心底浮起,他放慢自己的脚步,而后小心翼翼地接近康纳。康纳始终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咖啡机旁,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件过于奇妙的玩意上,仿佛世间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打扰到他。
“康纳。”海尔森突然说道,他努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得很轻。
康纳显然被吓了一跳,他的肩膀轻轻抖动,险些将咖啡机掀翻在地。他皱着眉头,迅速回过头去,声音充满了恼怒:“是谁?”他看向身后的海尔森,脸有些涨红,“肯维先生……你好……”他磕磕巴巴地说。
“你好,康纳。”海尔森试图掩盖自己语气里的笑意,“很久不见。我还记得你的那次试飞,非常完美。”
“谢谢。”康纳迅速回答,海尔森听得出他话语里的紧张,“我也没有想到我能成功通过。我那时候有些紧张,我还以为自己险些搞砸了。”
“不,年轻人,你做的很好。”海尔森微笑着拍拍康纳的肩膀,试图以肢体语言鼓励这年轻的后辈,“老实说,我也吃了一惊。”
“为什么?”康纳脱口而出。
“你真像年轻时候的我。”海尔森轻轻向左移动,低头看向差点摔在地上的咖啡机,“我第一次试飞的时候甚至比你还要紧张,我的手心都在发汗,担心自己会失败。”海尔森皱着眉头指了指咖啡机,“我那时对待飞行的态度就像你对待这玩意一样。”
康纳脸更加红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好吧。我是第一次见到。”
“你第一次用它吗,年轻人?这在这年头倒也稀奇!”
“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康纳不服输地反驳,“你知道,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你来自哪里呢,康纳?”海尔森挑挑眉头。
“先生,我来自波士顿。”康纳回答。
“我过去经常去那。那里酒馆的黄油啤酒非常美味,我每次去那都要去坐坐——那里叫什么街来着?”
“第十五号大街,先生。”
“哦对,就是这个名字。”海尔森以恍然大悟地口吻回答,“你去过那里吗?”
“我就在那出生。”
“这倒也是巧合。”海尔森笑笑,试图停止这场毫无营养的谈话。抬头看了一眼墙上仍在跳动的时钟——他们的午休时间即将过去了。“康纳,是时候工作了。我们下次再见吧。”海尔森的语速很快,他迅速地离开了康纳,直至走至门边才回过头去看向后者。
“再见,肯维先生,和你谈话十分愉快。”康纳礼貌性地回答。

那大概是很久之后的后来了,海尔森甚至记不得过了多久,一个月?或是三个月?那时候正值年末,大雪如期而至地降临至纽约,四周都覆盖着那种泛着冰冷意味的白色结晶。公司里的单身汉们纷纷组织去酒吧尾巷喝上一杯,仿佛在这个过分凌冽的日子里唯有酒精是他们长久的伴侣。
理所当然地,康纳也参与到了其中。他被人群驾着胳膊一般地拽进了酒吧。他看起来多少有些不乐意,嘴里叫嚷着“放开我”,但过后不久,他的反抗声被人群的起哄声淹没了。
“康纳,你大概没喝过酒。”其中一人说。
“我当然喝过!”康纳不服输地反驳,“我母亲开过酒吧呢。”他说着,语气带着些自豪,“这在那时候的波士顿可不太容易,那时候全是各种各样的游行,人们一旦看见我母亲甚至我的同胞,都要对着我们扔石子——我可没开玩笑。”他回过头去,却不巧看见了海尔森,于是他的话语迅速地熄灭了,他尴尬地挣开他的同伴们,快步走至海尔森的身旁:“肯维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也是单身汉。”海尔森平静地回答,“在这个日子里一样需要酒的陪伴。”他瞥了一眼康纳,在看见康纳的眼里充满了怀疑,他清了清嗓子,又继续道,“我并非在说笑话。”
“不,先生。”康纳抬起头对向海尔森的眼睛,“只是你给我的感觉太过熟悉了,让我情不自禁地思考是否在某些地方见过你。”
海尔森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
“是我的失礼,先生。”康纳说,“我确实不该向你提及这件事,我还不太懂这里的规矩。”
“这不是你的错,康纳。”海尔森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柔和些,“年轻人或许就应该这样。”他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康纳的肩膀,“现在,我们应该去狂欢了。”
“但我并不太喜欢这里——”康纳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急促,语气里充满了厌恶。
“那我们或许可以去别处。”海尔森笑了,他想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见过这么有趣的年轻人了,“还有,不要叫我先生。”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康纳皱起眉头。
“海尔森?”海尔森缓缓地说,“这太亲近了,等你再长大一些吧。”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康纳的语气带着些不甘,他皱着眉头将海尔森打量了一番,“肯维先生。”他赌气似的加上了这个后缀,“我认为这样就很好。”

他领着康纳去的地方是位于这条街道的尾端的、新建成的棉花俱乐部。在这个年代,棉花俱乐部和那些在前些年听起来过分新潮的布鲁斯音乐早已经不稀奇了,人们逐渐厌烦了这些乍听之下带着强烈节奏感的曲子,转而奔回他们来前的地方——新的音乐厅、咖啡馆、或是体育场,总之不会是这里的灯红酒绿。
自然而然地,他们到那时俱乐部仍旧空荡荡的,几个卷发的白人歌手在舞台上慵懒地哼着几曲用爱尔兰民谣改编成的音乐,灯光不合时宜地在室内摇晃,黑暗像是无处不在,四周所能看见的只有几束飞舞的光线。
“康纳是一个爱尔兰名字。”海尔森叫了杯香槟,在拿起那杯泛着微光的饮酒之前,他看向康纳,“不过现在已经是美国名字啦。你看,战争、种族、文化这些事情呐,总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那年人们以穿着白色高举标语为荣,后来却开始歌颂那九个小岩城的那九个小孩。”
康纳耸耸肩:“所以,这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要保留这个名字,而不是你那一长串类似于法咒的印第安名?”海尔森偏过头去,没有再看向康纳。
“先生,你刚才一直想要切入这个话题吗?”康纳却笑了,“但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也不知道原因。当别人问我是否有个好叫些的名字时,我就下意识地回答了。这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哦?”海尔森升高了语调,做出惊讶的语气,“我那时候只是开个玩笑。”
“你看起来十分严肃。”
“在我之前的国家,人们开玩笑是不会告诉你的。”
“你来自英国?”康纳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
“我的母亲说,我的父亲也曾来自英国。”康纳摇摇头,“但我朋友告诉我,英国人都是负心汉。”
“噢?康纳,这是你们那里的规矩吗?”海尔森快速地说,试图将话题绕远,“对着一个英国人说英国的不是?”
康纳像是知道自己理亏似的,没有回答海尔森的问话。他只是猛地灌了一口放在自己手边的香槟,过后被激烈地呛了一口酒。他转头剧烈地咳嗽,像是怎么也无法停下来。海尔森摇了摇头,走至他的身旁轻轻拍打康纳的背部。
“这里的香槟不是这么喝的。它可不是最近大街上随意可见的可乐。”海尔森的语气依旧十分平淡,“你需要慢慢来。慢慢来,孩子,你知道吗?”
康纳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起头看向海尔森,尴尬的宁静在他们之中横亘许久。许是因为康纳的沉默,海尔森顿觉无趣,又坐回了自己来时的座位。
“我的家乡可不允许我慢慢来,肯维先生。”
“康纳,你的乐趣就是和我作对吗?欺负一个老先生可不好玩。”海尔森放慢了语速,几乎一字一顿地说出最后几个词句,“第一次见到你时,我还以为你会对我友好些呢。”
“当然,先生。”康纳冷静地回答,海尔森甚至听不出他话语里的感情,“但我发现你并非我所想的那样。”
“什么意思?”
“你和我所想的并不太一样。”
“你的台词是在最近新拍的电影里抄来的吗?”海尔森继续道,“在你看来,我是怎么样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康纳突然想要叹一口气,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你像是我的父亲。”
“然后呢?”海尔森皱着眉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太多傻乎乎的好奇意味。
“但我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康纳说着,仰头将手中那杯金沙色的香槟一饮而尽。

 

04.
海尔森始终未曾参透过康纳话语里的含义,所幸他也无处可提及。他与别人从不谈论内心深处的感受,仿佛物质才能在这个快速奔跑的时代里长存不朽。他幼时喜欢的诗歌与弦乐早已经被某些飞速流转的文化所替代,在这里,人们只会看着股票、房地产、以及各种各样无聊的明星琐事。
而康纳是不同的,这份不同并不来自于物质与金钱的装饰,亦非对于功名成就的渴望,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出于对广袤森林的野性。就像是一只鹰。
所以,当他的上司再次提及起为他选择一个搭档的事情,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康纳的名字。

康纳是在周三的清晨来到海尔森的办公室的,那天正好下雨,所以海尔森印象深明。那时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新的一期纽约时报,他沉浸在字与字之间,报纸的边缘因为翻阅有了些许褶皱,他却像从未看见似的,用力将报纸翻至最后。
“康纳,你来了。”海尔森没有抬起头。
“肯维先生。”康纳微微鞠躬。
“现在你大概是我的助手了,我猜?”
“是的。”康纳干巴巴地说,他的语气听起来没精打采透了,“今日的命令,叫我收拾收拾东西搬来这里。今后如果任务允许,我得和你一起出行。”他瞥了一眼海尔森,发现对方毫无反应,又加上一句,“这真是个好、消、息。”他有意咬重了最后三个字。
“我也这么认为。”海尔森抬起头看向康纳,平静地回答,“你看了今天的报纸吗?”
“我没有这习惯,这太过于浪费时间。”
“那么好吧,康纳。”海尔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在今日又有人成功地飞越了大西洋。从纽约出发,去圣路易斯,再到法国去。目的地是巴黎。”
康纳没有答话,只是顺手接过海尔森递来的报纸,仔细地端详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块消息。他看了很久,以致于海尔森甚至开始认为康纳因而熟睡,而想要走上去提醒他的睡眠时间实在是过分不合时宜。
“康纳,你在听吗?”
康纳没有抬起头来,但他还是礼貌性地回答:“肯维先生,你要说什么?”
“你怎么看这条新闻?”
“这……太惊人了。”康纳的语气充满了向往,“我也曾梦想过这么做。”
“这也是我的想法。”海尔森点点头,“你也想要这样吗?”
康纳低下头去,没有回答他。海尔森知道康纳大概是在思考着些什么,他趁着这一小段时间上下打量着康纳。海尔森知道自己在渴望着些什么,尽管那些东西用言语难以表达,但他仍旧清晰地了解它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直至越发高大,最后变为言语自然流出。他想他是知道的。
“康纳。”海尔森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我想我可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在后来的某些时候,海尔森曾经思考过自己那时为什么要这么询问,然而无论他如何细想,他所得到的可以选择的答案依旧寥寥无几。
他与康纳在那之后看起来便关系要好,尽管康纳始终以冷冰冰的语气称呼他为“肯维先生”,仿佛他是上个世纪在伦敦居住的老旧绅士。戴着礼帽、拄着拐杖,身着看起来过分精致的礼服,除了在宴会上鼓吹自己的财产之外再无任何其他的的兴趣。
查尔斯在某次聚会上笑称康纳成为了他的男友,在他皱着眉头表明自己的不悦之后才迅速改口。“你看他像不像是你的儿子?”查尔斯喝了一口威士忌,嘴里带着些许酒味。
“或许吧。”海尔森的语气十分平淡,“他曾说我像是他的父亲。”
“老实说,你有过印第安人女友吗?”查尔斯说,“别顾着生气,我只是好奇。”
“在波士顿……”海尔森小声地回答,“如果算是的话。”他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的酒,“但我不认为康纳像是我的儿子。”
“为什么?”
“他与我并不相像。”海尔森简洁地回答。

 

*

难以否认的是,他们确实不太相像。如若问及起康纳或是海尔森之中的任意一人,他们断然可以在几秒钟之类总结出一长串他们的不同。这本是极为奇妙的,他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他们理应是一对永远的陌生人,即便肩并肩坐在古典音乐会上,也不会与对方打上任何一个招呼。
就像是现在这样,他们面对面地坐在餐厅,却无任何交流。康纳低下头吃着自己眼前的午饭,而海尔森则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报纸。
有那么一刻,海尔森试图说些什么,但奈何他也找不到什么话题开腔,于是只好又一次低下头去,将放在他眼前的汉堡小心地切成了两半。他试图偷偷瞥一眼康纳,想看看他在做些什么——尽管他也猜得到康纳此刻仍旧在餐盘上与食物进行交战。但当他微微抬起头时,他却惊奇地发现,康纳亦在看向他。
“肯维先生。”康纳在下一秒迅速将目光移开,以一种尴尬的语调打破了沉默。
“康纳,你有什么事情呢?”
“唔……是这样的……”康纳的声音有些支支吾吾,“我希望能多向你学些东西。你知道,他们最近有了一个支助年轻人飞跃大西洋的计划,我想去试试。”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客气谦卑些,但这实在是有些难度,以致于当康纳以这种语调说出请求时,海尔森甚至能感到康纳的表情是扭曲的。
“这不是我们的梦想吗?”海尔森强调了“我们”这个单词,自然而然,不露痕迹,他想康纳一定难以察觉到这语言之间的不同。
“我曾以为你已经放弃了。”康纳的语气里带着些不好意思,“肯维先生,你说我会成功吗?”
“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呢,康纳。”海尔森低下头审视着摆放在眼前的茶杯,他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然而他却始终盯着那里一动不动,“世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就打破它的旧规矩!就像你以前那样。”康纳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激动,甚至难以克制住话语最后的些微颤音。
“我以前是怎么样的?”海尔森抬头看向已经站起来的青年——他从未那么仔细地端详他,他们的视线在下一秒对上,就像是火花之间的匆刻交汇,来源不明, 却能持续许久。
“你的过去……”康纳喃喃,像是找不到了话语,“他们说,你年轻的时候,从不畏惧一切。”
“那是因为我那时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海尔森回答,“而现在,我担心失去。”
“不舍去怎么有获得?”
“你不懂,康纳。”海尔森叹了一口气,简洁地回答,他突然站起身来,小心平稳地端起餐盘,迅速地离开了康纳。在他走远的前一秒,他回过头去,不再打量年轻人:“午休时间快结束了。”


05.
海尔森醒来的时候正是清晨,日光甚至还未曾全然降临至这片过分炎热的土地上。那一连串关于过去的梦境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使得他因此而有些困顿。那些过去的场景是如此的触手可及,真实至他甚至怀疑他仍旧生活在过去,生活在那场暴风雨的前夕,一切都还来得及改变,时间仍旧容许他后悔。
他直起身,发现那个小个子睡在他的身旁,手里抓着一根羽毛,嘴里像是在嘟哝着什么。
“康纳,醒醒。”海尔森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一些。
康纳却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翻了一个身,又继续熟睡。
“现在已经天亮了,小家伙。”海尔森继续,“是时候上路了。”
康纳仍旧翻了一个身,将海尔森的话语置之不理,像是海尔森只是在说一场过于滑稽的笑话。海尔森皱起眉头,无奈地的摇摇头,缓缓蹲下身去,用力摇晃康纳细小的胳膊:“醒了,醒了,海盗来了。”
康纳皱着眉头,嘴里一边小声嘟哝着“海盗是什么”一边睁开眼睛。他快速地翻起身,不快地看向在一旁的海尔森:“先生,打扰别人睡眠可不符合绅士的行为。”康纳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严肃,像是长辈在数落海尔森的不是一般。
海尔森举起手,无奈地笑笑,做出投降的姿势:“好好好,小家伙,是我的不对。”海尔森说,“但,是时候上路了。”
“去哪?”康纳迅速回答,“我们不可能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我想,我们应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然后去求救——你需要东西修理你的飞船,我猜?”
“事实上——”康纳眨眨眼睛,“我不需要。”
“怎么,你还能自己飞回去吗,康纳?”海尔森在话语的末尾抬高了语调。
“我的意思是,”康纳一字一顿,“我的飞船,它能自己恢复的。”康纳的语气充满了神秘,“只需要我再回到那里。”
“那你为什么不待在原地呢?”
“我想到这附近看看。”康纳兴致勃勃地回答,“你知道,我去过很多地方,但从来没来过这里……”康纳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他低下了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这些。我不想一个人独自旅行。”
“可你已经独自旅行了那么久了。”海尔森沉默了半晌,突然回答。
“没错,但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康纳迅速反驳,“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海尔森无奈地笑笑,看向站在不远处握紧拳头的印第安小子,缓缓地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你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和我差不多大,这可不好哩,康纳。”
“唔……好吧,管他的。”康纳仍旧低着头,“你愿意和我一块吗?”
海尔森因为康纳突然的问话而愣住,他缓慢而又缓慢地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康纳,在下一个瞬间与对方的视线快速对上——就像是一场交锋。他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太多的事情,以致于他甚至难以一一道明,仿佛在这一刻,他又一次回到了波士顿,而另一个比他高大一些的印第安小子正跟在他身后,带着些不开心地称呼他为“肯维先生”。这一切实在是太过于真实,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像是远至天边,永远也无法接近。
“如果你是真实存在的。”海尔森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么我的答案是:好吧,康纳。”

*

海尔森并没有向康纳问及他们所去的方向,他只是任由康纳走在他的前方,让阳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因为刺目的光线而微微眯起了眼睛,炎热的温度甚至让他感到有些许干渴,他感到十分疲倦,然而他没有停下来。当然,康纳也没有。
“你看,我们像不像是在追着太阳跑?”康纳突然回过头,对向微微喘气的海尔森。他缓缓地走近海尔森,拉了拉他的右手,让他转过头去看向身侧:“你看,太阳离我们真近,他现在看起来甚至比你都大得多。”
海尔森眯着眼睛,因为突如其来地光线而视线模糊。此刻,他身侧的太阳已如一颗巨大的橘红色火球,而他则像是站在这颗大火球的中间,而光芒则变为他的斗篷,轻柔而又直接地包裹住他的全身。
“你像是在发光,海尔森。”康纳笑了起来,笑容带着更多的天真,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欢欣,仿佛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你也是,康纳。”海尔森笑了起来。
康纳没有像往常一样快速地回答海尔森,相反,他沉默着坐在沙地之上。尔后,他像是发现海尔森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身旁,他轻轻扯了扯海尔森的右手,拍了拍沙地示意海尔森坐下。
“你可以在这里看见它就这样从天空中消失。”康纳笑了起来。
“我们要一直待在这里吗?”海尔森说。
“当然,为什么不?”康纳指了指眼前的火球,“这十分奇妙。”
在那一刻,海尔森被说服了,他缓慢地蹲下,试图将沙地揉平,尔后迅速地坐在了地上:“是啊,为什么不?”他重复道。


——“为什么不?”
海尔森始终还记得,在飞行员康纳离开波士顿之前,他也对他说过这句话。那时街上的反少数人种游行刚刚停歇,人们在直播间里迎来了尼切尔·尼科尔斯。海尔森还记得那天正好与康纳一起听完了整场冗长的采访。
康纳出乎意料地聚精会神,他始终盯着屏幕,直至主持人宣布节目结束都没有离开过。
“康纳,你很喜欢她?”海尔森扯起嘴角,试图给康纳一个微笑,“我竟然不知道你会喜欢《星际旅行》。”
“不,我不喜欢它。”康纳摇摇头,“我只是……”他有些吞吞吐吐,“你知道吗,这太让我震撼了。尼克尔斯,就是那个黑人女演员,她刚才对我们说的一句话。”
“哦?”
“她说:‘我们应当去争取,让更多的人看见少数人种仍在努力。我们需要这么做。’”康纳重复。
海尔森点点头,对向康纳的眼睛,示意他接着说下去。“她是对的。”康纳的声音十分坚定,“我需要这么做。”
“你想怎么做呢,康纳?”海尔森带着些无奈,“你总不可能像她那样,扯过话筒,然后开始宣扬平等与自由。”
“先生,我的意思并不是这个——”康纳不服气地辩解,“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还记得你之前给我的承诺吗?”康纳没有等海尔森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要独自飞往欧洲,是的,一个人,就像之前新闻报道过的那样——”
海尔森沉默着,在心里反复地组织着各种各样的词汇。他想过向康纳列举旅途的种种困难,亦想过反驳他的无妄提议,但这一切最终还是在他的脑海里消散。他知道,任何的一切都无法改变康纳。
“为什么不呢,康纳?”他声音颤抖地说。

 

06.

在之后的几日,他与康纳走走停停。他不过问路径,将所有的信任都寄托在康纳身上,他从飞机残骸上所寻找的食物与饮水逐渐减少,而旅途的终点仍旧看上去遥遥无期。康纳始终不慌不忙,仿佛他并不期许快速地结束这场旅程,他像是突然决定旅行的背包客那般,充满好奇地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千篇一律的荒漠与丧失光泽仙人掌,炽热难耐的日光与干燥逼人的空气。这让海尔森感到好奇,在他看来,这场旅途的意义早已被琐碎与无聊所代替。
“康纳,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吗?”海尔森最终还是忍不住,在他们停留的一个夜晚问起康纳。
“我当然知道。”康纳百无聊赖地用树枝拨弄火焰,任由火花噼里啪啦地在恢复寂冷的空气之中闪烁。
“那么——”海尔森拖长了语调,“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那?”
“你希望早点结束这一切吗?”康纳低下头,阴影覆盖住他的略显黝黑的脸,海尔森眯着眼睛,始终看不清康纳在阴影之下的表情。
“但这一切总要结束,不是吗?”海尔森说,“没有任何事物能永远密不可分,哪怕拥有血缘的羁绊,结局也是一样的。”
“我当然知道。”康纳闷闷不乐地回答,“我也知道另一个和我叫一样名字的人的事情。”
“什么?”海尔森皱起眉头,“我不明白。”
“另一个康纳,海尔森。”小个子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他。”
“你怎么知道的?”海尔森急切地问道。
“这是秘密。”康纳咧开嘴给了海尔森一个欢快的笑容。
海尔森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去,缓缓地躺下,就着星光闭上了眼睛。他忘记自己是否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或者没有——但眼下,他不想提及这件事。康纳这个名字本应像隐匿在阁楼的宝箱一般尘封在他的心里,是的……本应这样。
“你在逃避。”在他睡着之前,他听见小个子稚嫩的声音。
“是吗?”他想他是这样的回答的。

海尔森再次醒来的时候仍是黎明,堆满燃尽枯枝的火堆仍旧发出几缕微弱的光。当他费了不少功夫才清醒过来时,原本躺在他对面的小个子已经离开了——他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的踪迹,除了一根该死的、尾部发黑的羽毛。
海尔森小声地咒骂了一声,匆匆抓起自己的外套,甚至顾不得整理好零碎的行李便已然站起身来。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莫名地担心起那个粗鲁的印第安小个子,他说不上多少原因,而现在对于他来说,他也顾不上细数那些琐碎的细节了。
他小心地蹲下身去查看康纳行走的踪迹,他看起来极为熟练,像是一位训练有素的警探,任何细节都无法在他的眼前躲藏。他看向在他不远处的细沙,行走的路径随着初升的阳光隐隐约约地显现了出来。他皱着眉头,又一次叹了一口气,缓慢地沿着那条行迹微弱的路径行走。
他想他或许是晕了头,竟是毫无原因地开始担心起这个与他萍水相逢的怪异小子,他们在这之前从未见过面,甚至于,他们连故乡都不尽相同——他们是那么的不同,以致于让他认为他们是那么的相同。

*

他到达那片绿洲的时候已近正午。此刻,阳光正剧烈地倾洒下来,像是倾尽所有的气力挥洒自己的炙热与焦灼。他满怀着疲惫与失望走进这片树林,绿色在他眼里早已经变成了暗淡的灰,就像是那场暴风雨夜那般。他想,或许自己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场大雨,以及……过去的那个康纳。
是的,那个莽撞至极的飞行员。
他感到口渴,试图在阴凉的地方寻一处地方小坐,他需要继续自己的旅行,直到达到这场旅途的终点,直到走出这片枯瘠寂寥的沙漠,直到忘记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他皱着眉头,低下头任由剧烈的光线在地面上凝结成微小的光斑,而另一大块阴影则摇晃着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疑惑地抬起头,仔细环顾四周,直至发现在抓着树枝枝干的小个子。而小个子却像是同时发现了他似的,尴尬地笑笑,冲他比了个手势。
“康纳。”海尔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你没有告诉你已经离开了。”
康纳却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去看向海尔森,直至与对方的目光短暂地交汇,尔后,他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去,将目光放至前方。
“康纳,你在干什么?!”海尔森着急地叫了一声,而康纳却置若未闻。
康纳没有回答他,只是敏捷地从一个树杈闪至另一个树杈上,尔后小心翼翼地在粗大的树干上行走,他做得极其熟练,以致于海尔森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在树上穿行,没有再进行进一步的行动。
“你应该停下来。”海尔森还是说道,“这很危险。”
“你错了,在树与树之间生活是我们的习性。”康纳骄傲地回答,他没有看向海尔森。
“好吧,我不理解。”海尔森无奈地回答,“那么你爬上那里想干什么呢?”
康纳没有回答,只是任由海尔森尴尬地站在树下,这让海尔森禁不住皱起眉头,以一种更加不愉快的姿态看向康纳。他知道无论他如何阻止,康纳也不会停下来,于是他干脆坐在树下,就这样微微抬起头看着康纳在树荫与树荫之间穿梭。
直至一阵突然的剧烈响动彻底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才略带惊慌地抬起头来,着急地通过声音判断康纳所在的位子——然而情形多少还是迟了,当他快速地随着声音奔跑时,康纳直愣愣地掉入他眼前的那一滩大湖里。
他听见康纳入水那一刻的巨大响动声,这让他又回想起了那一个雨夜,他原认为自己在那一个夜晚之后便不会再如此着急了。“康纳!”他大叫了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丛林里不断回荡的回音。他迅速地冲至水边,甚至顾不上将外套脱下来,此刻,在他脑海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的任何想法。
“我会游泳。”一段不太高兴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当然知道你会游泳。”海尔森迅速反驳。
康纳耸耸肩,没有立刻回答海尔森,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从水里爬上来,又因为突如其来的寒冷而微微抖了抖身躯。“我们的旅途就要结束了。”康纳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悦,“这是送你的礼物。”他伸出手,将一片尾部发黑的纤长羽毛放在手心。
“这还是那根羽毛吗?”
“不。”康纳兴奋地回答,“好极了!它们看起来是不是一模一样?”
“算是吧。”海尔森冷淡地回答。
“这就是礼物。你和我,我们有一片相似的羽毛。”康纳的声音十分急速,这让海尔森竖着耳朵听了许久才理解康纳话语中的含义。
“是吗?”海尔森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另一片羽毛——与康纳那片极其相似,发黑的尾部像是在阳光之下熠熠发光。

那个下午,天空突然下起了久违的雨。海尔森甚至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接触到雨水了,对于他而言,他的生活似乎只剩下炎热至极的沙漠以及过分焦灼的烈日,仿佛雨水在那之后便成为了不可提及的禁忌。
与此同时,康纳坐在树下盯着透明的雨滴迅速地扑打在地面上,他瘪着嘴,看上去像是有些忧愁。
“你怎么了,小个子?”海尔森问道,雨声却逐渐覆盖了他的声音。
“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些。”康纳说,“妈妈告诉我这很危险。”
海尔森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不过是普通的水罢了。你没见过吗?”
“是啊。”康纳说,“当然没有。在我的故乡,猴面包树只会自己生长。”
“我倒是希望如此。那样雨季便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了……”海尔森的声音逐渐微弱了下去,“我知道,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了。”
“为什么?”
海尔森摇摇头,只是拉过小个子的手,突然站起身来:“你要不要试着伸出手触摸一下它们——你不是从来没有见过吗?”
康纳带着好奇地往天空看去,胆怯地伸出手,在触摸到那份冰凉的液体之后,又迅速地缩了回去。
“你害怕它吗?”
“不。”康纳不服气地回答,像是赌气似的伸出手去,“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海尔森沉默着,最终,他抬起头,愣愣地看向康纳,小声地说:“康纳,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是谁?另一个我吗?”康纳回答,“我知道他——包括那场暴风雨——”
“你不知道,康纳。”海尔森回答,他抿了抿嘴唇,像是不知道在与谁说话。

*

于海尔森而言,那场大雨大概是他人生之中的最后一场。他已然忘记了雨水的滋味,就像他曾经忘记了康纳一样。那是一个夏季日,一个普通的日子,平凡无奇到海尔森甚至都记不清具体的日期。
康纳在他的鼓励之下前往另一块大陆,就像是他的父亲那样去往了远方。目送康纳上直升飞机时他曾想过阻止这个过于莽撞的青年人,但他还是犹豫了。他想,对于康纳而言,这终究是最好的决定。他站在蓝天之下,就像初次见到康纳飞行那般,他抬起头看着年轻人的飞机缓缓飞过停机坪,直至飞往更远的地方。
就像是一只鹰。
只是他忘记了,即便再矫健的苍鹰也会有折翼的时候。

“肯维先生,这里是我。”他曾听见康纳的声音透过电流声传来,“现在下起了雨,该死的,我没法返回。”
“云层情况如何?你尝试过飞到高空去吗?”
“是的,我在这么做。”康纳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却又是那么的不服输。
“康纳,继续下去。”海尔森迅速回答,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鼓舞人心一些,但在下一秒,那些关于鼓动的话语还是化成了一句冷冰冰的命令。
“我会的。”康纳说,“我还想去见见巴黎的埃菲尔铁塔——”而后,随着这句并不完整的话语,所有的一切都归为了“兹兹”的电流声,一串像是永不停止的电流声。

海尔森去过康纳的葬礼,那天恰好是晴天,日光笔直地照射在棕黑色的棺木上,牧师站在台上吟诵完一串无聊冗长的悼词,人们跟在灵车的身后,捧着康纳的照片渐行渐远。棺木里空无一物,除了一件康纳曾经穿着的制服以及一片尾部发黑的羽毛,那是海尔森后来随着几位同僚去康纳的家中收拾遗物找到的。
他记不清自己那时的心境如何,但他想他一定是极为不舍的——他说不清楚缘由,毕竟,他与这个粗鲁的印第安小子亦不过才相处短短数月,他们之间的关系除了用“同事”这种冷漠冰冷的词汇形容外,不再具有任何可能。这才是极为正确的,他们之间本来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普通至一旦他回忆起康纳这个名字,亦只剩下一些过分模棱两可的记忆。
——除了那一本偶然间从康纳的箱子里翻找出来的笔记本,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正常。
海尔森始终还记得,他年少时的照片被端正的贴放在本子的第一页。他惊慌地抚摸着粗糙的照片,颤抖着将它放回了自己的包里。有那么一刻,他突然知道了初见康纳时所感到惊奇的原因——他与康纳本身就是相同而不同的。他们本是由血缘联系在一起的陌生人。
他离开了康纳的母亲,离开了波士顿,去了更远的地方,远航曾是他的宿命,而后来,也变成了康纳的。

*

“海尔森,你在发呆。”海尔森听见小个子在叫他的名字,他皱起眉头,对向对方视线。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海尔森叹了一口气,“你还太小,这些事情我不应该与你谈的。”
康纳只是笑了:“你在想另一个我的事情吗?”他试图拉拉海尔森的手,而后者却急速地缩了回去,“远航是他的命运,他只是去往了远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海尔森沉默了半晌,终于回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海尔森。”小个子突然说,他的语气透露着不符合他年纪的严肃。
“那么——”海尔森轻声说道,他的语速十分缓慢,“你究竟是谁?”
“我就是康纳。”小个子笑了,朝他眨眨眼,尔后,他轻轻地转过身去,看向已经恢复晴朗的天空,轻柔地加上一句,“我们该走了。”

Epilogue.

他在这之后只是安静地跟在康纳的身后,他们之间再也没有过往那些微薄的交流, 沉默只是恰到好处地尾随在他们身后,没有任何人打破,亦没有任何人试图挣脱由它所构建的桎梏。
海尔森已经忘记自己走了多久,他只是就这样跟在康纳的身后,仿佛这场旅途已经到了最后,而他所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仅仅只是尾随着康纳到达终点。日光再一次收敛了应有的光芒,唯有些许轻柔的风吹刮在他的脸上。直到他在远处隐隐约约看见一艘小小的飞船——或者说是一艘飞机停在远处,他才轻声说道:“那是你的飞船吗?”
康纳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么再见了,康纳。”海尔森缓缓地走近康纳,试图伸出手摸摸对方的头,而小个子却在那一刻迅速地后退。
“你再说一次我的名字。”小个子说。
“拉杜给哈顿?”海尔森充满怀疑地寻思。
“错了。”
“Ratohnhake:ton。”海尔森脱口而出这串冗长的音节,他原认为康纳会激动地回应他,可得来的不过是康纳沉默着低下了头。
许久,康纳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猛地翻找出那片羽毛。他将它小心翼翼地举至手中,又微笑着看向海尔森:“再见。”
“再见,康纳。”海尔森试图给康纳一个笑容。
康纳缓缓地向前走去,他的步子很慢,不急不缓,海尔森从未看见他如此慢过。
“康纳,你还有什么事情吗?”海尔森下意识地问道。
康纳突然僵直着停了下来,许久,他回过头去,向海尔森挥挥手:“父亲,我们还会见面的。”
海尔森刚露出的笑容在那一刻迅速地消失,他只是低下头去,不再看向远处正准备离开的小个子。远航是他们的宿命,他们注定要离开,注定只身一人继续航行。
海尔森闭上眼睛,任由疲惫逐渐向自己侵袭,黑暗温柔地覆盖在他的身上,像是在告诉他康纳的离去。

*

当海尔森再一次醒来时,他正躺在壁炉前那温暖的摇椅里,火光微微照耀着他的脸,他眯着眼睛,试图起身,却在朦胧间看见自己手里正握着那一小片尾部发黑的羽毛。而此刻,那一小块黑色正在火光下微微发光。

FIN.


Note:

1.结局写的十分隐晦,实际上,这个康纳算是之前飞行员康纳的化身。而飞行员康纳则在很久之前就知道海尔森是他的父亲了,但他并不确定。而文章的题目Illusions原意是用来表示海尔森认为那个小个子康纳实际上只是自己的幻想,但后来(也就是结尾)的时候他发现实际上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2.关于第三段提及的小岩城的九个小孩,是真实发生的事件。九个黑人小孩第一次前往曾经是种族隔离的学校上学,而desegregation则再此之后更加高涨。

3.海尔森提及的穿着白衣拿着标语的人指的是3k党,3k党在当时极力反对civilrights movement。

4.尼切尔·尼科尔斯那句话并非在节目上说过,实际上出自于01年她受邀的访谈。她在当时对于民权运动有着极大的促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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