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rdar

So we fix our eyes not on what is seen, but on what is unseen, since what is seen is temporary, but what is unseen is eternal. (2 Corinthians 4:18)

凛冬已至

Relationships: Caramon&Raistlin
Fandom:The Soulforge
Summary:雷斯林回家度过一个冬天。
Rating:G

Notes: 此文收录于15年的龙枪推广无料《克莱因异闻录》中。首次发表于 2014-11-27。

01.

随着冬季的姗姗来迟,魔法学校终于迎来了难得假日。希欧伯德老师离开的时候嘴里仍旧嘟哝着些关于安提摩达斯的坏话,他絮絮叨叨地发表了好一番对于大法师之塔的看法,而后心不在焉地看向台下那些正极不耐烦地抄写着咒语的孩童们,他皱着眉头,带着些许恼怒地敲击着用桦木制成的、散发着老旧气息的桌子。
“你们的假期开始了。”希欧伯德将语气拉长,像是在吟咏一段冗长的咒语,他的语调令人感到昏昏欲睡。
“太好——!”琼·费纳许抑制不住地叫出声来,而他周围的男孩们则用力拉扯住他,狠狠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你们可以回去了。”希欧伯德试图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刚才那一极为不礼貌的一幕从未发生过。他皱着眉头,重新整理自己身上那件依旧整齐一新的袍子。他知道台下的男孩们早已经心心念着回家,仿佛在这个地方多待上一秒就要变成坎德人,他们看向他的目光充满着急切与渴望。
他叹了一口气。毫不耐烦地解散了课堂,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出门去。在他走出门栏的那一刻,他回过头去看向早已经沸腾的教室:坐在角落的雷斯林依旧专心致志地在撰写着那一长串于这个年级的少年而言过于艰难的咒语。希欧伯德不禁又皱起了眉头,仿佛他看见一位黑袍巫师正坐在教室中央施法那般。
他小声地咒骂了一句,任由自己的声音淹没在杂乱的欢呼声里。
一颗细小的雪花突然而然地飘落,直愣愣地落在他的头发上。他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吩咐妈妈桑去为他准备长途旅行的食物与材料。
天气仿佛在那瞬间突变,大雪似乎快要来临,凛冬又要降临安塞隆了。

雷斯林始终没有成功地完成火焰咒。他掩没在沸腾的学生里,默默地念叨着希欧伯德老师上课不经意间讲述的东西——大部分情况下,希欧伯德总是会因为炫耀自己的学识而跳过一些有用的东西,他乐于看见学生们张大着嘴巴以尊崇的目光看着他的样子,尽管发生这情况的大部分可能性早已经被他平庸的才华所舍去。
就好比前不久,他教授学生们如何正确地用羽毛笔写出对于他的学生而言近乎于鬼画符的魔咒时,他会假装不经意地提及起有关于高山矮人如何制作羽毛笔的方法。他将那一长串过于无聊的知识描述得详细再详细,仿佛他就亲自站在那里看着矮人们是如何把羽毛浸泡在散发着恶臭味的水里,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太阳底下像干尸一样晾干似的。
他听见学生们因为想象而爆发出的一连串干呕声,然后得意地笑了。除了雷斯林,他始终面无表情地坐在教室的后排,以冷酷而又无趣的眼神直愣愣地注视他。他的眼神实在是过于冷静且充满鄙夷的意味,这让希欧伯格感到自己好像连心脏都会被雷斯林直接剖出来的似的。这个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所能看见的实在是过于深远,他的目光充斥着太多的对于岁月与伦常的思考,这让他不仅不像是在仅在这个世界上走过短短的一轮,反而更加的具有某种希欧伯德难以喜欢的气质。
希欧伯德就这样一直看着雷斯林,直至他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他需要自己宝贵的午睡时间,而那些过于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则需要享用由妈妈桑做出来的不至于太难吃的甘蓝糖汤。为此,他拍了拍身旁的门沿,提醒孩子们赶紧到饭堂去,而后快速地走进自己的休息室。
他想他耗费在雷斯林身上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这实在是不应该——但也没什么不应该的,他讨厌这个小子,他无情、冷酷、追逐力量,这对于身为法师的人而言是好事,但对于普通人——尤其是像他这样的普通人而言,绝对是不讨喜的。

*

当雷斯林察觉到人群一哄而散时,已经将近正午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叫嚣着食物的滋味,他感到饥饿,但他却并不是那么想进食。食物对于他而言一向只能维持身体所需,它不会带来任何愉悦,即便他能在归宿旅店之中喝上几杯黄油啤酒,再以干面包与新鲜牛肉饱餐一顿,他的心情也并没有什么改变。
他已经习惯了饥饿与苦涩,好的饮食与生活不会为他带来什么,甚至黄油啤酒与甘蓝糖汤在他的嘴里都不会有太大的区别。他并不太想回家,他痛恨茱蒂丝寡妇与他的父亲,他厌恶卡拉蒙日复一日泛着傻气的言辞。他的兄弟过于高大强壮富有爱心,而与他相较之下的自己只能成为一抹在强光之下的影子,他永远只能看着自己的哥哥阻挡着他追求光明——不管是以爱或是关怀。
他的母亲在夏季时候发生骤变,她不再对着镜子与空旷的房子喃喃自语,她的神智清明,时不时还会对雷斯林说上几句笑话,这让雷斯林在那场夏季里感到自己仿佛是家中的局外人,他被彻底地遗弃在了堆满灰尘的角落里,他像是一只阴暗肮脏的地精,他本来就是那么不讨家人喜欢的……
他想到这里,狠狠地握紧了拳头,任由指甲就这样深陷在肉里,他的指甲很久没有剪过了,以致于在他的手心里留下了几丝清浅的血痕。他闭着眼睛,大口地吸了一口气,轻轻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略显发灰的天空。卡拉蒙赶来的时间已经快到了。他毫不知觉地叹了一口气,匆匆回到住宿的地方收拾了几件自己的杂物,将那装满衬衫与旧衣服的包裹扛在肩上,吃力地走出学校。
雷斯林抬头微微看了一眼天空,他的头顶上唯有一片灰色至发黑的天顶,它看上去极富有宁静与意向,雷斯林眯着眼睛,试图坐在学校前的台阶上,冷冽的疾风让他感到有些寒冷,而另一阵困意却在此时恰到好处地袭来。他不知觉地闭上了眼睛,感到自己像是什么也无法听见。
他想他是睡着了。

02.
雷斯林依稀记得自己是被摇摇晃晃的地板以及卡拉蒙那清晰入耳的赶车声吵醒的。他紧皱着眉头,因为神智的片刻不清明而感到些许不悦。他说不清这不悦的源头,或许因为又一次见着卡拉蒙的不耐烦,又或许是因为家中那令人抑郁的气氛。
卡拉蒙正专心致志地看向前方,他右手拿着一条看上去印记斑斑的皮鞭,而另一只手则牵着缰绳。显然,在他们片刻分离的三个月里,卡拉蒙又长大了不少,繁重的农活将他的肌肉炼造得更加结实有力,而急速的风沙则将他奠定得更加具有成熟的魅力。他看上去已经与成年人没有任何分别,如若不仔细观察他那仍旧带着天真的眼睛,或许没有任何人会察觉出他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少年。
“小雷,你醒了吗?”卡拉蒙察觉到了身后的响动,他没有回过头去,却以另一种过于欢快地语调说,“我到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老实说,我真担心你因为这样而生病呐。”
“好吧。”雷斯林慢吞吞地回答,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卡拉蒙,你迟到了。”
“因为路上有些事。”卡拉蒙不在乎地笑笑,“小雷,我要给你个惊喜。”
“或许吧,你有什么惊喜?”雷斯林叹了一口气,试图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那卷自己在课堂上抄写数遍的书卷,他的语气充满了敷衍与不耐烦,他希望卡拉蒙能察觉到自己对于安静的渴望而乖乖闭上嘴巴。但事实是,卡拉蒙全然不顾雷斯林内心是多么希望他能闭嘴,反之,卡拉蒙嘴巴像是永远不会感到劳累了一般,絮絮叨叨地说些雷斯林离开之后的事情。那都是一些围绕着最近村子里又来了些穿着白袍的奇怪法师,或是矮人工匠们跑到村子的大街上叫卖新铸造的铜币之类的蠢事。
“卡拉蒙,你要告诉我的事情就只有这些吗?”雷斯林皱着眉头,尽管他想将卡拉蒙的声音全然抛却在脑后,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卡拉蒙那毫无逻辑的长篇大论。
“当然没有。”卡拉蒙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呐,就这一丁点时间怎么能说得完?小雷,最近来索拉斯旅行的雇佣兵们说他们看见了小奇。小奇已经成为了战士了呢,他们说她看起来强大到难以战胜,就像是战神似的——小奇迟早有一天也会成为神砥吧,小雷?”
“你说奇蒂拉?他们真的见到她了吗?她还活着?”雷斯林迅速地回答,试图在脑海中自卡拉蒙那一串语焉不详话里提取出主要信息。
“小雷,你在说什么?小奇当然还活着。”卡拉蒙试图以严肃的语气责怪雷斯林,然而他终究是没有这习惯,以致于当他将这些话脱口而出时,语调之中带着些示弱的意味。
雷斯林因为卡拉蒙的语调微变而感到畅快了些,他说不上导致这样的缘由,就像是这只是他小时候的习惯那样。“卡拉蒙。”他突然缓缓地叫道。
“小雷?”
“没什么。”雷斯林看了看两旁逐渐熟悉的道路,“让我休息一下。”
卡拉蒙却不依不挠:“小雷,你可不能在这里睡着。这里的人告诉我,如果你在这睡着了,那么你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雷斯林嘲讽似的笑笑,将卡拉蒙的警告置之脑后:“不会的,哥哥。”他轻柔地说,“你不是说过你不会离开我吗?那么如若我醒不来,你也一定不会让我一直睡下去的。”
“那当然,小雷。”卡拉蒙坚定地回答。
“那么好。”雷斯林缓缓地说,“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加快速度。我希望我能早点回家,这里就快要下起大雪了。”

03.
他们接近索拉斯时已近黄昏,整个天幕因着缺少阳光的关系而显得极度灰暗,这给了雷斯林一种像是看见频死之人的感觉——绝望,压抑,不具有任何的光明的含义。他抬头看去,所见的只有整个死灰色的天空,以及几颗自地平线尾端升起的阴暗辰星。
他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努力地掩盖着自己的声音,以便不让自己那坐在前方的多事哥哥大惊小怪。他们的旅途并不算太长,自学校到家中不过短短五里路,平日里驱车或者步行也不过片刻路程,但今日的旅程竟是出奇的漫长。这让雷斯林因为困顿而情不自禁地斜靠在车壁上进入浅层睡眠。
许是因为不想惊扰到雷斯林熟睡的关系,卡拉蒙最终还是乖乖闭上了嘴,安静地驱车前行在冷冽的疾风之中。他的头发因着狂风而不规则地飞舞在空气里,而视线则因此被微微阻塞,让他有些看不分明前方的景色。
他放慢了挥舞皮鞭的速度,小心地回过头去看向坐在车后的雷斯林。雷斯林正闭着眼睛,手里紧紧抓着卷轴,仿佛那是他的生命之根,几颗初雪正缓慢地飞舞在空中,最终在他的鼻尖处停留。卡拉蒙轻轻皱起眉头,在嘴里小声抱怨着这该死的天气大概会让弟弟不小心生病,而后迅速地让驴车停了下来。
他轻声踱步至雷斯林旁,努力地试图将自己的呼吸掩埋在令人颤抖的冷风之中,他凭着直觉让自己的动作缓慢再缓慢,仿佛稍微快上一秒自己那令人心疼的孪生弟弟就会从梦中惊醒。他不想吵醒他,他知道雷斯林太缺少了睡眠了,魔法剥夺了雷斯林的大部分精力,让他像是将自己的所有生命都铺放在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
对于魔法,卡拉蒙不予置评。但对于他那实在是瘦削不堪的小弟,他想他理应用全部的生命去照顾他。卡拉蒙这么想着,灵巧地自雷斯林身旁的那件行李里翻找着一件宽大的衣物,以便让雷斯林在这短暂的旅程里得以御寒。他的动作实在是过于轻巧,以致于壮汉自己也吃了一惊。但他没顾得上为自己的灵巧感到洋洋得意,眼下,对于他来说,赶紧回家才是正经事。此刻的天际已经微微泛黑,夜晚即将来临了。
他将那件打满补丁的旧衬衫轻轻地盖在雷斯林身上,而后蹑手蹑脚地返回车的前方,他握紧缰绳,小声地喊了一声“驾”,让用棕木制成的货车迅疾地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行驶。

04.
抵达家中的时候正好天黑,月光出乎意料地自云层之中渗透出来,冰冷的光线隐隐约约地照射着破旧的屋檐,在昏黑之下,马哲里之家的房屋像是用寒冰铸成的那般,寒冷、不近人情,留下的是太多的令人难以接近的意味。
卡拉蒙像是如释重负般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伸出手用力地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薄汗,而后轻轻地踱步至雷斯林的身旁,小心地摇晃着雷斯林:“小雷,我们到家了。”
雷斯林迅速地清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距离自己实在是过于接近的卡拉蒙,皱起了眉头:“已经天黑了,卡拉蒙。”他说,声音非常轻。
“小雷,你一定非常饿了。”卡拉蒙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想茱蒂丝寡妇一定为我们准备好了食物。”卡拉蒙挠了挠头,给了雷斯林一个过分灿烂的笑容,这让后者感到有些不适,“茱蒂丝寡妇的手艺非常好,你看你,在学校一定没有好好吃饭。”卡拉蒙上下打量着雷斯林,试图伸出手轻轻拍拍雷斯林的肩膀,而雷斯林则在那一刻急速地躲开了。
“我不需要。”雷斯林十分冷淡地说,“卡拉蒙,你关心下你自己吧。你的肚子已经在发出令人恶心的叫声了。”
“小雷,你也知道——我最近在长高……”卡拉蒙断断续续,趁着雷斯林下车的时间迅速地将雷斯林不多的行李扛在了肩上,“小雷,你看,快下雪了。”
“我当然知道。”雷斯林头也不回。
“明天我可以带你去村外走走,这个季节一定非常好看。”卡拉蒙继续絮絮叨叨,这让雷斯林好不容易松懈下来的眉头又一次紧皱。
“小雷,你怎么不说话?”卡拉蒙将雷斯林的行李放下后,对着雷斯林大叫。

*

在雷斯林看来,那场晚饭实在不是太愉快。卡拉蒙在饭桌上大口大口地吞着牛肉与土豆,全然不顾外人存在。茱蒂丝寡妇与罗莎蒙则一边喝着野菜汤,一边小声地讨论着类似于贝尔则之类雷斯林并不了解的事情。
雷斯林迅速地吃光了他盘子里那些卡拉蒙为他拿的干面包,百无聊赖地站起身,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温暖的炉火好好地将今天的书卷再读一遍。他冷漠地抬起眼睛扫了一眼罗莎蒙与茱蒂丝寡妇,却正好与罗莎蒙的视线对撞,罗莎蒙直直地看向他,甚至当他试图轻声咳嗽提醒自己的母亲他现在需要离开的时候,她依旧没有移开视线。
“我想,或许你应该放弃你的魔法。”罗莎蒙突然出声,声音实在是过分轻细,但雷斯林却清晰地听见了。
“为什么?”雷斯林的语气变得冷酷起来。
“我与你的父亲商量过,雷斯林,你不需要魔法,我们也不需要。你可以像我们过去那样,待在家里,我教你些计算与读书——不要去什么魔法学校了,你看你现在……”罗莎蒙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转过头去,看向卡拉蒙,试图从他那里获取一些支持。
“我认为这样就很好,如果小雷喜欢的话——”卡拉蒙费了好大劲才吞下那块牛肉,“更何况,除了魔法,小雷什么也不喜欢。”
雷斯林握紧拳头,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在颤抖,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失控。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十分轻柔:“好吧,妈妈,我会仔细思考的。”
罗莎蒙只是点了点头:“我是为了你好。”她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关爱,“你可以像你哥哥那样去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好的农夫,这才是你所需要的生活,而不是魔法这种听起来虚无缥缈的东西。”
“卡拉蒙想要当一名伟大的战士。”雷斯林冷冷地反驳,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里透露出来的冷酷。
“小雷说得没错。”卡拉蒙不合时宜地插话。
“卡拉蒙,闭嘴。”
卡拉蒙乖乖地安静了下来,集中精力去对付眼前的食物。
“小雷,你妈妈说得对。”茱蒂丝寡妇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对向雷斯林湛蓝的眼睛,她因为自己这行为感到有些恐惧,眼前这个少年的眼里盛放着太多的东西,以致于她甚至无法一一形容出那些他眼中所包含的情感。
“这和你无关,茱蒂丝寡妇。你并不是我的家人。”雷斯林在脑海中冷静地思考着如何回绝茱蒂丝。
茱蒂丝没有回答他,但雷斯林知道她在生气,他能在她的神情里看出太多的愤怒与不甘,但雷斯林知道,她无法回驳自己。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雷斯林对自己说。他希望茱蒂丝寡妇最好在这时候离开家里,离开自己的母亲,让母亲从那该死的贝尔则手里逃脱出来,当然,也包括卡拉蒙。他的兄弟实在是过于天真单纯,让雷斯林不得不担心卡拉蒙总有一日会被茱蒂丝骗去成为贝尔则的祭品。
“小雷,你不要这么说话。”卡拉蒙的嘴巴被食物塞得鼓鼓囊囊,让雷斯林皱着眉头听了好一会,“茱蒂丝寡妇已经算是我们的家人了。”
雷斯林不屑地冷笑,迅速地转过身去。他快步穿过会客厅,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仿佛刚才的争吵从未发生过。
“小雷,等等我!”卡拉蒙知道自己的兄弟生气了。

05.
雷斯林将门用力地关上,任由那一声过分嘈杂的撞击声在房子里回响。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试图让自己从愤怒之中振作过来,但疲倦与不安迅速而又彻底地席卷了他,他感到自己像是难以挣脱由它们所带来的恶劣情绪。
他叹了一口气,又重新坐回到火炉前。有一些零星的噼里啪啦声在空旷的房间回荡,橘黄色的火焰隐约照着他的脸庞,他感到有些许温暖覆盖着他,安心地闭上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罗莎蒙所说的或许是正确的,他在魔法学校这数年竟是一无所获。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重复那些冗长无聊的简易魔法上,希欧伯德老师是一个平庸的法师,他只会炫耀似地将少量的知识灌输在他学生的脑海里,魔法在那里完全不具有任何兴味,就仿佛是归宿旅店所贩卖的那种最低劣的黑面包,干瘪无味,不会产生任何令人想要品尝的兴趣。
魔法究竟是什么?他无数次这么问自己。他甚至无法确定在那次考验之中他所见到的那一切究竟是否是他的幻觉。他不拥有任何魔法,而魔法亦从未眷顾过他。
或许自己应该放弃了……雷斯林握紧拳头,抬起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前依旧燃烧得正旺的火焰,他颤抖着拿起那卷今日反复抄写的书卷,用指尖轻轻抚摸着这具古老的书卷。他清了清嗓子,感到自己准备好了,在心里默默祈祷:如果我真的具有魔法,请让我这次成功吧!
他念了一遍那一长串高深的法咒,炉火的火焰仍旧毫无反应地燃烧着。
他皱着眉头,低下头去仔细审阅那卷复杂的书卷,在心里不断地重复着那几句烂俗于心的咒语。这不应该失败的,他想,他理应成功。
他又一次兴味缺缺地尝试了一遍,所换得的只有火焰微微跳动的身影。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回忆起罗莎蒙所说的话。他突然认为那是一个好提议,他仿佛又回到了故时,那时他的母亲只属于他,她会在他的耳边轻语一些她神游时的所见,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她旧时的荣耀。他们之间无比亲密,任何的一切都无法分开他们。
雷斯林不确定自己究竟是渴望回归到母亲的怀抱,还是仅仅渴望爱。在他看来,爱是一个荒唐可笑的字眼,一个……荒唐可笑的字眼……
“小雷,你还好吗?”卡拉蒙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伴着剧烈的推门声传来,就像是一粒打破宁静的石子,在过分平静的水面之上制造出一连串的涟漪。
“哥哥,你有什么事?”雷斯林耐着性子回答。
“小雷,我只是担心你……”卡拉蒙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断断续续,“我犹豫着我是否需要来看看你。”
“哥哥,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六岁的小孩了。”
“小雷,我们是孪生子,在我的眼里我们永远都不能分开的。”卡拉蒙说,“我知道你很失落。”
雷斯林脸上的冷冽稍稍有些松懈,但他依旧以那种极度冷静的口吻继续:“我亲爱的哥哥,我怎么会为这种小事伤心。”当然,这是你无法理解的,我的哥哥。他在内心加上一句。
“小雷,如果你喜欢,我支持你去学魔法。那看起来很酷。”
“卡拉蒙,你这个笨蛋。”雷斯林皱起眉头,像是因为他的话语而感到不快,“魔法是一门十分无聊的艺术。”雷斯林说,“它无趣又冗长,一旦你失败,你便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
“这听起来太可怕啦。”卡拉蒙嘟哝着。末了,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加上一句:“小雷,我明天有好东西给你看。”
“是什么?”雷斯林下意识回答。
“秘密。”卡拉蒙神秘地笑了,“小雷,现在已经晚了,你赶快睡觉吧。我知道你一定累了。”
雷斯林轻蔑地笑笑,偏过头去没有再看向他的兄弟。

06.
卡拉蒙起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但过分的宁静还是让他略带失望地低下头。他嘴里喃喃“小雷大概又偷懒了吧”之类的话,轻轻地推开房门。他压抑着自己粗糙的嗓门,看向雷斯林那窄小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雷斯林已经离开了。整个房间唯一剩下的只有将要燃尽的炉火,那一小撮火焰在冰冷的室内散发着最后的光亮。
卡拉蒙皱着眉头下楼,难以克制自己粗犷的声线:“茱蒂丝寡妇,你知道小雷去哪了吗?”
茱蒂丝皱着眉头一脸不悦,像是刚刚才与他人争吵了许久,她的声音仍旧带着些怒意:“走了,谁知道去哪了。”
“你是说小雷?不不不,他才不会干出什么离家出走的蠢事。”
“就是你的兄弟。”茱蒂丝下了断言,直接切断了卡拉蒙的下一番无妄的猜测。
“你和他说了什么,小雷不是这样无故生气的人。”
“谁知道呢,我只是劝他放弃自己的魔法罢了。他没有天赋,也没有神眷,不如趁早回家学习如何做一个农夫罢!”茱蒂丝的语速很快,一口气将自己的不满吐露,“你的母亲也是!魔法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错了,茱蒂丝寡妇。”卡拉蒙似乎被茱蒂丝的语气激怒,他快步走上前,迎面对上茱蒂丝寡妇的眼睛,他喘着粗气,声音有些粗鲁,“魔法是小雷与生俱来的力量,你没有这种力量,我也没有。那是一柄寄存在小雷内心深处的匕首,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才会被唤醒。”卡拉蒙感到自己有些紧张,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些,但他无法让自己停下:“茱蒂丝寡妇,你没有权利管束小雷,我也没有权利这么做。”
茱蒂丝眼里闪着怒意,她看上去情绪实在是过于激动,以致于她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像是才苏醒不久的濒死之人。卡拉蒙尴尬地笑笑,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语有些不妥,他匆匆地道了歉,快步地推开家门,走了出去。冷风与飘雪在他走出门的那一瞬间激烈地扑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薄汗立即结成了一小块薄冰,让他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
此刻的索拉斯早已经被冰雪覆盖,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到近乎不真实的大雪。四周空无人烟,唯有几只仅在冬季出没的野狐狸隐没在雪地里。
卡拉蒙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寻找自己的兄弟。他感到心焦难耐却束手无策,他试图回忆起雷斯林经常去往的地方,最终他决定去归宿旅店问问情况。
或许小雷只是一时生气呢,他这样想。

*

卡拉蒙到达归宿旅店的时候又下起了大雪,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舞在空中,卡拉蒙的头上沾满了像是碎纸屑一样的细雪。他猛地打了一个喷嚏,那些细雪摇摇晃晃地从他的头顶上落下,最终在温暖的室内融成了一小滩积水。
他一进门就看见雷斯林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雷斯林皱着眉头,用右手撑着头,手里捧着那卷卡拉蒙也认为眼熟的书卷。黄昏旅馆的彩色玻璃在雷斯林的脸上投下了阴影,让他苍白的脸看上去微微发红。
卡拉蒙笑了:“小雷,原来你在这里。我还以为你丢了。”
“我的哥哥,我你认为我会去哪?”雷斯林并没有抬头,他只是皱着眉头轻轻地回答。
“还不是……还不是……”卡拉蒙支支吾吾,“我以为你会离家出走。”他的声音听起来逐渐微弱了下去,仿佛在说些什么丢脸的事情。
卡拉蒙的回答让雷斯林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他在内心暗自嘲笑自己那单纯的哥哥,却又因为他对自己的关心而感到开心。他抬起头看向卡拉蒙,对向对方与自己相同颜色的眼睛:“我亲爱的哥哥,我已经长大了。我怎么会像小孩一样离开?”
当然,当然,我迟早会离开这里的。只是现在还太早,我还没有足够的力量。
卡拉蒙挠了挠头,尴尬地笑笑:“你说的没错,小雷。”他挪了一张椅子坐在雷斯林旁边,企图等待雷斯林与他说上几句话,但雷斯林只是盯着他手中的书卷看,将他身边的哥哥当成了一位陌生人。
卡拉蒙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向老板叫了两杯黄油啤酒,而后猛地喝了一口,任由那一股夹杂着甜腻与苦涩的液体缓慢地划过自己的喉咙。末了,他将另一杯推至雷斯林的眼前:“小雷,你怎么不喝?你住在这里那么久却从未喝过这种酒。”
“我并不喜欢这个。”雷斯林依旧没有抬起头来。
“试试嘛,小雷。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卡拉蒙欢快地说。
雷斯林没有回答卡拉蒙,他没好气地瞥了一眼眼前的那杯不断冒着白气的黄油啤酒,打定主意忽视掉卡拉蒙。卡拉蒙却在一旁有些不快地喃喃自语:“小雷,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亲爱的哥哥。”
“你不知道的,小雷。”卡拉蒙突然说,“你没喝过怎么知道呢?”
“我没有做过但知道的事情多着呐,哥哥。”雷斯林抬高了音量,但在话语的中段他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于是他迅速地低下头去,轻声继续,“好吧,那我就试试吧。”
卡拉蒙因为雷斯林的妥协而欢欣鼓舞,他将杯子轻轻推放至雷斯林的眼前,又小心翼翼地接过对方手里的书卷,他把它们仔细地放在腿上,确保它们完好无虞之后他抬起头仔细地盯着雷斯林。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声音催促他,他只是看着雷斯林迅速地拿起酒杯,粗鲁急速地往自己的喉咙里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尴尬地打了一个响嗝。
卡拉蒙憨厚地笑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到雷斯林仍旧像是正常人那样,他可以触及得到他,而不是当他试图接近雷斯林的时候只能换来几句冷冷的嘲笑。
雷斯林却因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生起气来,他不知道是去怪罪卡拉蒙还是这该死的天气,所幸他也无处可指责,于是他只能默默地拿着酒杯,审视着酒杯粗糙花纹的姿态以逃避自己内心的尴尬。
末了,他突然站起身来,快步走至卡拉蒙身旁,将他放在腿上的书迅速拿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如果算钱的话,找卡拉蒙吧。”他说。

雷斯林走出去没多久,卡拉蒙就快速追上了他。卡拉蒙的步程很快,索拉斯的成年农夫甚至都无法追上他了。雷斯林感到自己哥哥那粗糙的手掌正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有些焦急的喘息正透着寒风直直地传递在他的脸上。他皱着眉头,仔细地审视着自己身旁的那位壮汉。
显然,卡拉蒙已经长大了。他不像自己这般羸弱,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身旁的空气都仿佛带上了希望。这就是卡拉蒙,是他所不能接近的存在。
雷斯林握紧了拳头,将自己的手隐藏在宽大的衣袍里。卡拉蒙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仍旧欢快地说:“小雷,你看,这里的景色真是太美了。”他抓起雷斯林的手,不顾对方想要甩开他的欲望,“我真的想让你开心,小雷。”他嘟哝着,嘴里说这些雷斯林所不想听的废话。
雷斯林不置可否,却没有用力挣开卡拉蒙,他只是和他并肩走在一块,任由大雪纷纷扬扬地洒在他们的身上,很显然,卡拉蒙正放慢脚步等着他。
“小雷,说起来,我最近刚学了如何打猎哩。你要看吗?”卡拉蒙突然笑着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些兴奋。
雷斯林没有回答,他盯着卡拉蒙看了好一会,最终还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看向卡拉蒙,眼里带着些复杂的情感——尽管他始终说不上来那是些什么。
卡拉蒙笑得更加快乐了:“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小雷。”
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哥哥。雷斯林皱着眉头,在心里回答。

07.

雷斯林坐在木桩上看着卡拉蒙在远处傻乎乎地奔跑着,他的动作实在不是那么熟练,以致于险些被隐没在积雪之下的石子绊倒在地。此刻,卡拉蒙叫嚣着些听起来过于可笑的吆喝声,拿着弹弓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前些日子,索拉斯的农夫教给他一些关于狩猎的小技巧:诸如在冬季里应该用些简单的轻型武器而不是挥舞他那柄长剑,或是应当仔细观察荆棘丛中的动静之类雷斯林不屑倾听的琐碎细节。
像是察觉到自己始终一无所获的关系,卡拉蒙回过头去看向雷斯林:“小雷,今天实在是没什么猎物。”他有些沮丧。
“卡拉蒙,你看你的右方。”雷斯林轻声回答,他低下头去继续研读手中的书卷,因为寒冷而有些微微颤抖。
“小雷,你在说些什么?”卡拉蒙挠挠头,回过头去。
“你的右边。”雷斯林冷冷地重复,对卡拉蒙的疑问置若未闻,“你只需要转过头去。”
卡拉蒙将信将疑地扭过头,直至在灌木丛之中跳跃的野狐狸没入他的视线,他才欣喜地朝雷斯林眨了眨眼睛。雷斯林不置可否,只是闷哼了一声,重新埋首在书卷之中。他狠命地盯着书页一动不动,眼里似乎在迸裂火花,仿佛只要他长长久久地盯着这页复杂的咒语,它就会自动为他施法,让他的四周全是橘黄色的火焰似的。
他听见了一声过分夸张的惊呼,看样子卡拉蒙已经抓住了那只可怜的野狐狸——对于他那孪生兄弟的蛮力,雷斯林从未怀疑,就如同他从未怀疑过卡拉蒙那充沛到令他嫉妒不已的异性吸引力那样。
他皱着眉头,小声地埋怨了一声卡拉蒙令人生恶的大惊小怪,他想要低下头去,将卡拉蒙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的世界本就只应只有咒语的存在,他那粗鲁无礼的哥哥过于鲁莽难驯,注定与他由野心所搭建而成的精妙世界格格不入。
“小雷,你看我抓到了什么?”卡拉蒙过于欢欣的声音却从他的身旁传来,雷斯林不免皱着眉头,不悦地抬头看向卡拉蒙。
卡拉蒙的手里紧紧地抓着一只毛皮雪白的野狐狸,卡拉蒙看起来似乎又结实了不少,狐狸在他的手里显得出奇的弱不经风——雷斯林甚至能感受到它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我向你保证过了,我一定能抓到的。”
“你没有保证过。”雷斯林的声音依旧十分冷淡,“卡拉蒙,我想你这段时间只学到了这些东西。或许你应该思考一下怎么长长你的的脑袋。”
“那多亏了你,小雷。”卡拉蒙不在乎地笑笑,像是全然没有听出雷斯林话语中的讽刺——这也是雷斯林喜爱卡拉蒙的地方,这壮汉永远是那么的无忧无虑,以致于无论雷斯林如何回忆都无法想起卡拉蒙撇下嘴来,一脸忧愁的样子。
“如果没有我呢?”雷斯林突然问道。
“这不可能的,小雷。”卡拉蒙朝他傻乎乎地笑了,他挠了挠头,像是做出承诺似地重复,“小雷,我们是双胞胎,连神都要我们在一块,我们是不可能分开的。”
雷斯林没有回答他,只是又一次低下头去,将自己埋首于书页之中,细细闻嗅卷轴的味道。他的余光短暂地扫视着站在一旁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卡拉蒙——他始终那样笑着,嘴角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幅度撇起,雷斯林形容不出来这种笑容,于是便只好无可奈何地轻叹。
卡拉蒙却意外地察觉到了雷斯林的叹气:“小雷,你究竟怎么了?”他带着好奇的语气问道,“我们是时候回家了。”
雷斯林却顿觉烦躁,好像卡拉蒙刚刚才打扰到他的美梦:“闭嘴,卡拉蒙。”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充满要挟的意味,但事实是,在话语的末端他还是让语气柔和了下来。
“小雷……”卡拉蒙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你究竟怎么了?”
“卡拉蒙。”雷斯林抬起头来看向距离自己十分近的壮汉,“你知道关于茱蒂丝的什么事情吗?比如说她是从哪来的,又因为什么目的而来到这里?”
“茱蒂丝寡妇说自己是从海文来的,至于别的,我也不知道。”卡拉蒙思索了一下,缓慢地回答。
“这我当然知道——”雷斯林的语气充满着不耐烦,“她是否有什么目的?”
“当然没有啦,小雷,是你太多心了。索拉斯的所有人都喜欢茱蒂丝寡妇,还说我们的母亲找到了一个好伴侣哩。我们的父亲也因此而开心。”
“没有任何人会无条件帮助他人的,她一定有什么目的。”雷斯林冷静地下了判断。
“或许吧,但我不知道。”卡拉蒙不在乎地回答,“但我知道茱蒂丝寡妇是个好人。”
雷斯林没有搭理卡拉蒙毫无逻辑的劝说,他只是径直起身,将卷轴别在腰间,一摇一晃地走远。他没有在乎自己的方向,只是任由自己的脚步在雪上摩擦,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些琐碎至极的声音。当他发现自己已经向与归宿旅店相反的方向走了好长一段距离时,卡拉蒙已经在背后喘着粗气了。
“小雷,你要去哪?”卡拉蒙着急地问道。
雷斯林只是嘲讽似地笑了笑:“你累了吗?”
“我只是……”卡拉蒙打了个冷战,“索拉斯的冬季实在是太冷了,我还没顾上穿厚一些,它就像是要将我吹融化了。”
“你又不是冰块。”雷斯林冷淡地回答,他匆匆瞥了一眼在冷风中有些瑟瑟发抖的卡拉蒙,“我们回去吧。”
“回哪?归宿旅店吗?小雷,我身上没带钱——”
“回、家。”雷斯林一字一句地说。

*

雷斯林原本认为自己会被卡拉蒙远远地抛下,但结果仍旧让他感到有些许失望,与他想象的完全相反,卡拉蒙不仅没有抛下他,反而彻彻底底地放慢脚步以便配合他的行动。这让雷斯林感到极不耐烦,然而他却清晰地知道,卡拉蒙一定不会因为他的嫌恶而打退堂鼓。
这样才是卡拉蒙,不对吗?他小声地喃喃自语。
“小雷,说起来,我昨天还从来没想到过索拉斯还会有那么大的雪呢。”卡拉蒙依旧兴致勃勃地说。
“当然,当然,你没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雷斯林没有带着任何感情色彩地回答,“在我留在魔法学校的那个冬季,雪就已经远远比这里大了。”
“但这场大雪在索拉斯实在是太稀奇了。”卡拉蒙的声音听上去十足的开心。
雷斯林没有继续回答卡拉蒙那些琐碎无聊的话语,亦没有偏过头去看向与自己平行的卡拉蒙,他只是继续行走在雪里,任由自己的鞋子深深地陷入那些松软的固体之中——但说来可笑,他竟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仍旧继续行走着。
卡拉蒙手里拎着刚才的战利品,此刻又开始唠叨起回家如何处置它:“母亲见到这个一定会开心的。”
“她可不是你,卡拉蒙。”雷斯林说,“她从来不关心这些。”
“母亲已经改变太多了。”卡拉蒙笑着拍了拍雷斯林的肩膀,坚定地回答,“她还商量着给你做一条围巾呢。”
“是吗?”雷斯林敷衍地应付了一句,没有再继续说话。这些谈话让他感到不耐,他在心中努力地说服自己不要重新返回到对于俗世的追求之中。那些夹杂着家人味道的关心相比起他的魔法而言实在是可有可无的——他不需要,亦不渴求。
但这不是真的。他心理另一个声音决绝地否定了他。
可除了魔法,他还剩下什么呢?他握紧了拳头,将这声音置之脑后。“是啊,我除了魔法,还剩下什么呢?”他轻声自语。
“小雷,你在说些什么?”身旁的卡拉蒙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偏过头去试图直视他的眼睛,“你在魔法学校学到了什么新的戏法吗?”卡拉蒙讨好似地加上一句。
“戏法?”雷斯林挑起眉头,“你说那是戏法?”
“好吧,是我说的不对。”卡拉蒙咂咂嘴,“你学到什么新的魔法吗,小雷?”
雷斯林皱着眉头,不快地看向他,昨日那失败的咒语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试图说服那对于大法师而言不过是最低等的咒语,他一定可以轻松地战胜它。可是,当他念起一连串在他脑海中已然留下烙痕的法咒时,他却失去了魔法三神曾经对他的眷顾。
雷斯林不再回答,只是大步地向前走去,茫茫的白色在他的眼前散开,四周除了突楞的枯树枝以及毫无绿色的树干便不剩旁物。卡拉蒙因为他突然加快的脚步而被抛在了他的身后:“小雷,不要再往前面走了!那边很危险。”
雷斯林只是冷笑着继续前行,他的脚下是过分松软的土地,而突如其来的冬风则卖力地吹刮着他的脸颊。他感到自己的脚像是深深地陷进了雪里,他无法移动,亦无法继续前行,巨大的失重感直接而又凛冽地打击着他。他知道自己在下坠,然而他对于这一切却只有无能为力。
下一秒,他的眼前一黑。

08.
他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甚至也无暇去顾及自己沉睡的时间。他仿佛在那一片黑暗里听见了自己母亲温柔的召唤,他在那一刻又一次回到了自己那不甚光明的童年——他轻轻靠在母亲的膝盖上,母亲手里抓着那一团打着结的毛线球,嘴里喃喃自语。那时候索拉斯或许正值春季,日光柔和而又温暖,他仰视着母亲出神的脸,好像这是他所唯一期待的事情。
他的母亲在对他小声地说话:“你只用陪伴在我的身边就好,魔法只能使你痛苦,我的孩子。”她一边对他小声的说话,一边用手轻柔地抚弄着他的头发。
他在那一刻愣住了,他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温柔的母亲——这只是幻觉,这大概仅仅是幻觉,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母亲的问题。是呀,魔法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呢?是日复一日的繁复琐碎,还是他梦想之中的力量?可是力量究竟在哪里呢?他从未参透过。
在下一刻,卡拉蒙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对他微笑着:“小雷,你又变了些什么新奇的戏法吗?”他摇着头,试图以激烈的言辞回应卡拉蒙,那些在卡拉蒙脸上过分温暖的笑容此刻在他的眼中已然变为了嘲笑。“不,那当然不是戏法。”他咬着嘴唇,一字一句。
而卡拉蒙始终笑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可是,小雷,你能做些什么呢?除了变那些可笑的戏法,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是魔法,卡拉蒙。”
“魔法?魔法是什么?”
“魔法便是我所追求之物。”雷斯林冷冷地回答。

*

“小雷,小雷,你还好吗?”卡拉蒙着急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传来。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向惊慌的卡拉蒙,卡拉蒙裸露出来的手背上有几处被荆棘所刮的伤痕,深棕色的卷发混合着血液与薄汗微微地黏在他的鬓角。他叹了一口气:“这是哪里?”
“我们掉到一个洞窟里了,小雷。”卡拉蒙闷闷不乐地回答,“不,准确地说是你掉了下来。”
“那你怎么还会在这里?”
“因为你下来了,我们是兄弟——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卡拉蒙像是理所应当似地回答。
雷斯林皱紧眉头:“你想过我们怎么上去吗?”
“没有。”卡拉蒙耸耸肩膀,依旧以刚才那种欢快的语气回答。
雷斯林顾不上去责怪卡拉蒙这愚蠢的行为,他皱着眉头,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寒风从他的头顶上飕飕地吹来,他因此而情不自禁地颤抖着,卡拉蒙着急地呼叫了一声,转而紧紧地拥着他的肩膀。他握紧拳头,试图控制住自己对于寒冷的恐惧,从而迅速彻底地逃离卡拉蒙怀抱。
“小雷?”卡拉蒙小声地嘟哝。
“你这个笨蛋。”雷斯林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们现在要怎么上去?”他将双臂环起,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但他的声音十分平稳,甚至没有一丝抖动。
“当然——当然——”卡拉蒙支支吾吾。
雷斯林没有继续说话,他抬起眼睛瞥了一眼卡拉蒙,试图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09.
雷斯林在等待着,尽管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在等待些什么。他手中拿着的那卷魔法卷轴已经被他翻看了无数遍,他记得上面的一字一句,甚至能在盯着卷轴的间隙里想象出自己成功施法的样子。他将右手缓缓地伸向别在腰间的小袋子,试图迅速抓起施用火咒的材料。他细细地搓弄那一小缕毛皮,希望这时或许会出现什么奇迹。
魔法三神啊,你们曾经让我看见你们的现身究竟是否是选择于我的标志?他在心里默默祷告。为什么要将我置于这样的境地?为什么要让我在这里接受质疑?
他在嘴中喃喃自语,细声低吟那段冗长复杂的字句,仿若他此刻仍旧在不远处的家中,火光照耀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而卡拉蒙则在他身后小声地呼唤他开饭时间到了——但这是否是他想要的?比起希欧伯德学校里日复一日的甘蓝菜汤,比起来自琼·费纳与他人粗妄愚昧的嘲笑,或许家才是他最终的归宿。然而,家可以带来什么呢?
力量?不,家只会削弱他对于魔法的追逐。
亲情?他希望这对于他而言可有可无,他生于卡拉蒙的阴翳之下。过分沉重的关爱令他裹足不前,以致于无论何时他所想要的都只是离开卡拉蒙。他渴望摆脱那份窒息的关爱,以及那躲藏于自己内心深处泛着肮脏与污秽的嫉恨。他将自己埋没在魔法之中,告诫自己唯有魔法才是他的所求。除了魔法之外,他不曾拥有其他任何。
他知道这不过只是对于自我的安慰与告诫,他的生命理应别有他物,可当他试图放下卷轴,放下魔法,放下自己的野心时,他却无法放弃对于卡拉蒙的妒忌之心。这阴暗的情感究竟来自何方?又是为何将他塑造于此?他从来试图了解,亦从未试图去触及显而易得的答案。
“我究竟在做些什么?”他曾这样问自己,但回答他的只有希欧伯德教室里繁杂的嬉笑声。

卡拉蒙始终坐在雷斯林的身旁安静地看着他,仿佛在这一刻便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卡拉蒙知道自己的弟弟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他无法理解对方的思想,所幸他也放弃了去思考对方。他满不在乎地哼着歌,试图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雷斯林却在这时候抬起头来,看向卡拉蒙:“我们究竟还要等多久?”雷斯林问道。
卡拉蒙摇了摇头,试图表示自己的不知道,然而他的肚子却在这时唱起了歌。雷斯林皱着眉头扫了他一眼:“恐怕你等不到他们来了。”
“他们?”
“无论是谁,只要能带我们上去就是他们。”雷斯林迅速地回答,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充满不耐——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去做。
“那我们可有得等呢,小雷。”卡拉蒙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了看天空,此刻的天空已经逐渐转变为深蓝色,有几颗零碎的星星已然挂在天幕之上,像是在引导人们来时的方向。
“天黑了。”雷斯林不带任何情感地说。
“我没想到我们出来了那么久。”卡拉蒙假装出欢快的语气,“我想母亲他们一定会担心了。小雷,茱蒂丝寡妇肯定做玉米浓汤——母亲承诺过等你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做,她已经很久没能和你说话了。”
雷斯林没有回答,只是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他看向卡拉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他们不喜欢你学魔法。”卡拉蒙嘟哝着,“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小雷,只要你快乐就好了。”
雷斯林低下头,手里不断把玩着粗糙的布袋子——里面装满了他采集的各种各样的草药和施法的材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的哥哥,但我现在并不快乐。”
“如果不快乐你为什么还要学魔法呢?”卡拉蒙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便脱口而出。
“如果没有它们,我便会死,卡拉蒙。”雷斯林回答,“如果没有它们我甚至没有一点力量。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吗?村里的小孩都嘲笑我、欺负我,可我施用第一个魔法——或许你称为戏法,他们畏惧地跑开了。我不想要这些,可我除了这些还能拥有什么呢?”
“小雷……”卡拉蒙低下头,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的哥哥。”雷斯林轻声说道,“如果你阻止我,我们或许不再是兄弟了。”
“但我们本来就是兄弟啊。”卡拉蒙挠挠头。
“答应我。”
“小雷,我不懂——”卡拉蒙着急地回答,“我要答应你什么?”
“不要站在母亲那一边。至少,现在不要。”雷斯林咬紧牙齿,一字一句,他本想将话迅速说完,但寒风突然从他的头顶上刮来,让他不免打了一个寒战,他猛地咳了一声,“答应我,卡拉蒙。”他直直地对上卡拉蒙的眼睛。
卡拉蒙像是没有思考似的脱口而出:“好的,小雷。我答应你。”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便匆忙靠近雷斯林,试图将对方抱在怀中,“小雷,你还好吗?”他关切地问道。
雷斯林没有挣开他,只是迅速地低下头去。
“冬天已经到了。”卡拉蒙干巴巴地说,像是在没话找话一般,“下一个冬天你还会回来吗,小雷?”
“或许,我的哥哥。”
“小雷,我饿了。”沉默了半晌,卡拉蒙突然说道,声音带着些少有的疲倦。
“我们可以等着。”雷斯林回答。他闭着眼睛,在脑海中回忆起那一长串复杂的咒语,不再去在意卡拉蒙无聊的话题。他在这一刻无比的怀恋家中温暖的炉火以及带着木头味道的枕垫——那些有别于希欧伯德学校里带着恶臭的甘蓝糖汤的味道在他的记忆之中不断的交织,最终组成了卡拉蒙的样子。
他闻嗅到卡拉蒙的气息。卡拉蒙身上的衣物轻柔地盖在雷斯林身上,而他自己只穿着单薄的外套。此刻的卡拉蒙已经睡着了,带着疲倦与饥饿,却紧紧地抱他。
雷斯林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地甩开了卡拉蒙的手,却不小心触碰到对方冰冷的手心。
“哥哥?”他小声地叫了一声卡拉蒙,可回答他的只有无休止的寂静。他着急地靠近卡拉蒙,将身上的衣物小心地盖在了卡拉蒙的身上,而后又迅速地向后退去。雷斯林在那一刻听见卡拉蒙小声嘟哝着“好冷”,为此他抿了抿嘴唇,下意识地摸向别在自己腰间的布袋。
有那么一瞬间,他害怕卡拉蒙因为这样而离开自己。他的潜意识知道卡拉蒙并非如此脆弱,可脑海中却开始不断地假设这样一种可能。他曾反复设想过如何离开卡拉蒙,为此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安提摩达斯的建议,前往几里路之遥的希欧伯德的学校。他曾认为卡拉蒙可有可无,他甚至希望卡拉蒙能死去,可当死亡这种假设成为可能时,他第一次感到了惊慌。
“哥哥。”他又一次叫了卡拉蒙的名字,对方却没有回答他,只剩下他的的声音在四周打着旋。
他低下头去,将施用火咒的材料紧紧地抓在了手里。他感到自己手心像是出了汗,心脏仿若要在他的胸膛呼之欲出。他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冷风在这一刻又一次呼啸而过。
他环视着四周,将一些粗糙的枯树枝堆放在眼前,又脱下自己的唯一的袍子,放在了枯树枝旁。冷风使他打了一个寒战,他颤抖着念动咒语,却不再有一丝一毫地犹豫与停顿。
这或许便是魔法的用处了吧,他想。
火光轻柔而又突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像是神圣的帕拉丁将自己的仁慈洒向整个索拉斯。火焰熊熊燃烧着,将卡拉蒙轮廓照的模糊不清。雷斯林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靠在了冰冷的墙上。温暖自火焰处迅速地向他传递,他挪动身躯,轻轻地靠在了卡拉蒙的身上。他闭上了眼睛,任由卡拉蒙一起一伏的呼吸环绕着自己。
“晚安,哥哥。”雷斯林小声地说。

10.
他感到自己像是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梦里走过一片荒芜的土地,喧嚣与人迹早已荡然无存,四周唯剩下苍凉与萧索,只有他的脚步声冷冰冰地在四周回荡。他像是整个世界仅剩的王者,整个世界所唯一存在的神。
“卡拉蒙!”他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卡拉蒙的名字,“你在哪里?”可留给他的只有在空旷世界中所残存的回音。
他看向四周这座荒芜的世界,这座经由残缺所搭构而成腐朽王国。最终,他缓慢地蹲下,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

“小雷,小雷。”他在朦胧之中听见了卡拉蒙兴奋的呼唤,“你终于醒了。”
他缓慢地睁开眼睛,看向狼狈的卡拉蒙——他的头发像是好几天没洗过了,浑身上下散发着臭气。
“卡拉蒙,你几天没洗澡了?”
“小雷,你终于醒了。”卡拉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又一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卡拉蒙垂下头,声音带着些许失落。
“我睡了多久?”雷斯林又一次问道。
“整整三天,小雷!”卡拉蒙大惊小怪地回答,“他们发现我们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你那时候就穿了一件单衣,你知道,他们差点以为你死了……”卡拉蒙断断续续地回答,“医生说是火焰救了我们。”
“火焰?”
“我们面前的那堆火焰。”卡拉蒙疑惑地说,“那究竟是怎么来的呢?”
雷斯林自豪地挑起嘴角,却没有任何想要告诉卡拉蒙这个秘密的想法。他微微抬起头,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小声回答,“哥哥,玉米汤准备好了吗?”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我想我饿了。”
卡拉蒙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大呼了一声,匆忙地推开门,大步跑下楼去。此刻,楼下食物的味道已经飘入房间,所有关于家的温馨混合着木柴的味道轻柔而又毫不犹豫地向他扑来。
雷斯林带着笑意地看向窗外,雪花早已纷然而至,正轻柔地飞舞在整个安塞隆的空中。
凛冬已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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